在人们的普遍认知中,抑郁症就是“不开心”。但其实,持续的情绪低落只是冰山一角。抑郁症最可怕的,是无法控制的身体机能退化,还有无法控制的认知思维改变。回溯过往,细细想来,病症其实很早就给了我“通知函”。
得病之前,和朋友谈到因抑郁症自杀的名人明星时,我都轻描淡写地说着:“太消极了!”“开心点不好吗?”“这世界这么多未知的美好还没体验,怎么舍得去死呢?”“真的应该想开一点啊!”所以说:“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现在,我的耳边也充斥着这类劝解和鼓励的话。
亲人、朋友和以前的我一样,轻轻松松地说着“开心点嘛”“坚强一点”“一切都会好的”这样那样的话。
我微笑点头,毕竟不能辜负别人的好意,但事实上,如果我可以遇见以前正常的自己,会对说那些话的自己说:“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懂个屁!!!”
真的,事情比我想像的复杂得多。
大约是年9月,我开始没由来地对身边所有事物丧失兴趣,包括热爱的音乐、电影、书籍等。走进电影院像是上坟,音响覆上了细细的一层灰尘,木心的诗集也长久地停留在同一页。就是觉得没意思。莫名其妙地觉得没意思。起初以为是天气变化引发的倦怠,就没有在意。
后来,身体机能开始明显退化。胸疼、头疼开始侵袭,严重的时候我只能自捶胸口;记忆力、思维明显减退,拿着眉笔找眉笔,一天到晚都在找手机;行动力变慢,如果别人的生活是流畅的画面,我简直就是以三分之一的速度播放;打翻水杯,打翻饭碗,成了一种常态;有些时候,会莫名流泪,但是你完全不懂自己在哭什么;更多时候,你就是发呆,无意义地浪费着无意义的时间。
人变得非常非常疲累,一开始我晚上10点睡,后来晚上8点就睡,再后来我下班回家7点就能入睡。即便这么长的睡眠时间,我依然觉得疲倦不堪,每天都感受着“身体被掏空”的无力,每天都觉得被人持续暴打了一顿。说一句话都感觉用了一辈子的力气。能量像完全被榨干了。以前用一分力气可以完美地做好一件事,现在动用全身的能量,却只能吐出两个字。
网路上广泛地流传着一句话,可能可以解释抑郁症,为真正的抑郁症正名:抑郁症的反面不是“快乐”,而是“活力”。
“或许是被*附身了吧?”发病初期,在我还没意识到这是抑郁症前兆的时候,我是这样对自己解释的。
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事情不太对劲的呢?我出现了阅读障碍和表达障碍。有一次,我面对受访人,突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过程中,我不断地结巴、停顿,调整说法,却依旧词不达意。好几次,对方也被我问得一头雾水。这让一直以来思维流畅、舌灿莲花的我非常不安。
此外,虽说我写作不算行云流水、妙笔生花,但我赶稿的速度与品质还算不错。但那一段时间,我对着电脑,把一句话重新顺过好几遍,把主语、谓语、宾语来回整理,也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觉得这狠狠地伤了我作为文字工作者的自尊。
接下来,更可怕的事情来了。我开始对一些小事近乎疯狂地偏执。常常因为一些微乎其微的小事绝望,然后萌生“我这辈子一定过不好了”的想法。
比如,我突发奇想,突然想改掉自己的名字。然后我开始查资料、查流程、打电话、找关系,用一下午的上班时间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最后我爸愤怒地破口大骂:“你干脆把姓也改掉算了!”
当下我想:“改名的梦幻灭了”。我望着眼前暗潮汹涌的河流,心里绝望地呐喊着:“完!蛋!了!”随即,各种可怕的想法涌上:“改不了名─那我这辈子怎么办─我这辈子都过不好了─那还不如去死算了。”
听起来毫无逻辑是吗?可当时,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并且恨不得下一秒就投河自尽。
在正式确诊之前,有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像是在炼狱里走了一遭。因为我被“突然”这个词诅咒,就像无数把强力机关枪集中火力,朝你一个人无情扫射,无数个突然的“突突突突突”,就像一发发子弹射穿了我。
走在路上低头看花纹,坐在车上窗外灯光朦胧,穿越人潮耳边嘈杂不堪,就这么突然一瞬间,就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突然觉得下一秒做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就突然想这样融化在地表,蒸发在空气中,消失在世界上。
或者就是真的饿到极致的时候,拿起筷子猛扒两口,突然就饱了;困到无法思考,好不容易恍恍惚惚仿佛睡着,突然惊醒了。太多突然,像动手毫无分寸的小孩,用弹弓给了你一记天马流星拳式的重击。
那时候的我,真的,经常突然地,就想放弃了。
那种你无法抑制,却不得不压抑的痛苦,始终在胸口叫嚣着,哭吼着。你稍稍放松警惕,就破笼而出,可以让你不管在大街上,在办公室,还是在任何地方,猛地双腿发软跌坐在地,不管不顾地放声痛哭。而事实是,我不能。
成年人连崩溃都要体面些。
于是,每天每天,我的脸上虽然充斥着淡然的麻木,但我的胸腔里,却时刻回响着巨大的悲鸣。
忧郁最折磨你的,还有你无法控制地质疑所有事物的意义。
从早上睁眼开始,你就开始做一份“考卷”,所有的问题格式是清一色的“为什么要xxx?有意义吗?”:
─为什么要醒来?有意义吗?
─为什么要起床?有意义吗?
─为什么要穿衣服?有意义吗?
这种无意义的对意义的质疑,可以一直持续到你躺上床,跳出最后一问─为什么要睡觉?有意义吗?才能落幕。
在无数寻求意义的质疑中,整个世界都变得迷濛了,像是真的,又像是梦就是老隔着一层透明的薄纱,让你看不清楚,摸不真切。总是莫名其妙地想倒下,却每分每秒都被某些黏稠又有力的丝线拖着走。光天化日之下,欢声笑语中,你却在想着怎么结束这一切。
很妙,这种被全世界隔离的感觉。任凭谁,对你做什么,你体会到的都是一种隔靴搔痒般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