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司妮达·普拉姆
编者按:印度目前约有6亿25岁以下的年轻人,约为印度人口比例的一半。只是,并非每个印度青年都能成为软件工程师。他们大多是三无青年:未受过教育、待业、没有工作能力……
司妮达·普拉姆是德里的一名记者,为英美和印度的知名报刊撰写报道。《印度青年狂想曲》是她的最新著作,该书聚焦于雄心勃勃的印度小镇青年,选择了多位青年创业者和青年群体为切入点,比如互联网企业家、励志演说家、富有争议的女性政治家、贫民窟自费选美冠军,以及走上诈骗之路的年轻男女。普拉姆通过深度体验及长期跟访,以冷峻的笔触展示了印度青年一代的渴望与焦虑,愤怒与困惑,抉择与成就。以下内容摘自该书“骗子”一章。
1
年年中,我回到德里为一家全国性报纸工作。几个月后,我开始浏览求职网站。我想起过去三年里我遇到的年轻人们,他们一直在讲的只有一件事——他们无尽的生存需求,换句话说,就是要找工作。
每隔几天,就会有文章报道求职者和工作岗位之间的巨大差距。年,有人应征某城市的个职位;其中有几千名大学毕业生应征清洁工,有些甚至是工程师和MBA学位。同一年,一家国有银行的个职位有万人应聘;万人参加了铁路系统的笔试,争夺不到10万个工作岗位;还有万人祈求获得个初级公务员岗位中的一个。对于一个没有强有力工会组织的国家来说,私企的工作往往待遇很差且工时很长;于是在国企工作就成了底层求职者最向往的。从司机到老师,不管做什么工作,政府职员总是比私企员工挣得多,福利也更好。只有少部分“有资质”或者“技术娴熟”的人会选择在私企工作。对于剩下的大多数人而言,很不幸,即便是纳伦德拉·莫迪领导的政府,每个月也只能提供不到1万个工作岗位。这些人的出路在哪里呢?很多人都选择了暴动。
回去做全职记者不过几个月,我已经报道了两起导致整个城市被封锁的青年暴动事件。这些属于农业种姓的年轻人要求增加教育和就业的配额,因为他们不想继续当农民了,他们也想在办公室里当白领。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他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有一天在浏览求职网站的时候,我看到这样一条广告,一串关键词似乎正是为了这个群体准备的:
跨国公司工作、国际业务外包、零工作经验、完成10年级或12年级学业、英语成绩40分以上、一日培训、工资到卢比、提成不封顶、愿意在任何情况下追求成功……
这个工作实在好得离谱。如果薪资优渥的公司会招聘那些有追求、没资历的求职者,那印度年轻人的未来也就没那么糟糕了。他们要招的这些“英语40分”的职场新手,要做的不是创作爆款内容,而是不停地接电话和打电话。
2
广告最下面一般都写着一个“HR”的名字和电话。这个人其实并不是专业的人力资源管理者,而是求职者和职业介绍中介的中间人。某天我和我的同事给他们打了个电话。“HR”阿米特草草接了电话。他完全不关心我们是谁,连名字也没有问。他说这通电话后他会马上发来一条短信,让我们按照短信的指示做。我们收到的自动生成的短信比阿米特还要冷漠,让我们到德里西部一个招聘中心去面试,到了之后要出示短信最后给出的验证码。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去了拉金德拉大厦。这个商务中心坐落在德里不太发达的一个区域,在这里,各种提供客户服务的商业大厦像迷宫一样排列着,我们要找的那个也在其列。走过狭长、昏暗、发臭的楼梯间,就到了招聘中心,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孩正坐在前台玩游戏。他把游戏暂停,看了一眼我们的短信,把我们送到两间屋子中的一间去面试。
那天我扮作北方邦的一名高中生,我同事扮作和我资历差不多的表妹。我们面前的面试官——一个看起来死气沉沉的女人,穿着带亮片的绿色库尔塔衫,挑染的头发,涂着深棕色的唇膏,美甲长且色彩鲜艳——对于我们是谁也毫不关心。自我介绍,她对我们说,然后我们就尽力用“40分的英语”答话。她问我们,成功对我们来说有多重要。我们说我们的人生就全靠这个了。她说我们并不是理想的候选人——她对我们的英语能力和自信心都表达了不满——但她还是决定给我们这份工作。在我们假造的简历背面,她写下一堆对于招聘广告的补充:“国际视野,夜班,2万卢比工资,每三个月涨薪0%,六个月后升职。”她甚至给了我们一张小纸条作为聘用书:“我们很高兴地通知您,您已经被我机构的外包部门录用为C.C.E.(客服专员)。”
我们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入职?她说,下周。但在那之前我们要到德里的另一个地方去参加一天的培训,具体安排还是短信通知。离开之前,我们要为顺利得到这份工作每人付给她卢比的辛苦费。
短信如约而至,并把我们指去了德里东南一个更偏僻的地方进行“培训”。乌塔姆纳加尔是个培训中心聚集地——医疗、公务员、工程师学校、MBA——这里和兰契的老普路差不多,不过规模是它的两倍,拥挤程度大概是四倍。这里也聚集着很多别的东西:汽车修理店、ATM机、卖芒果的推车等等。我们要去的社区学校,深藏在市郊这一片狼藉里。我们旁边一群背着背包的年轻人也在找这个地方。大家到处问路,对每周一问习以为常的当地人抬起手指向一条小路,头都懒得抬。
每周日都有大约名求职者来接受这个接线中心的培训。像这样的培训中心市里还有很多,分布在各处。在被赶进分布在学校三层楼的六七间教室之前,我们被要求排成一路纵队,从楼梯口一直排到顶层。想进教室,每人要先付卢比,换他们在职介中心给我们的小纸条上盖一个“已付款”的章。坐下之后,我们就开始接受培训,课程内容和穆因·汗的如出一辙。我们的老师是个小伙子,穿着紧身T恤、松垮的牛仔裤,梳着飞机头。
他先是要求我们自我介绍,然后指出我们说话和自信心方面的各种问题。他给了我们一个完美的自我介绍的模板——“你的名字,来自哪里,住在哪里,学历,经历和兴趣”,以及最理想的结束语,“谢谢大家,这就是关于我的一切。”他提醒我们,英语口语是接线中心工作的核心。他说英语里就没有他不会念的词,“动物园、阿尔法、南希、荣幸、宝藏、视野。”这还没完,“我爸爸去了动物园,我们看到了绿色的恐龙。我最喜欢的电影是《波斯王子》。拿到金银很开心。”显摆够了英语,他又带我们回顾他是如何从比哈尔邦的小村子一步步走到古鲁葛拉姆的接线中心的。“只要你有计划,出身如何都不重要”,他说。底下有学生问他,他的计划是什么。“我的计划就是挣钱。事业随钱而来。”听到这儿,我在想,接线公司和赚钱不搭边吧。我猜这么想的不止我一个。
他讲完课之后,教室里的大部分人都很困惑,虽然交了一大笔培训费,但他们对于工作本身还是一头雾水。他们想要的,只是开始着手小纸条上承诺给他们的工作。但是这一天还远远没有结束。离开教室之后,又来了一群协调员,把我们带到另外一层。我们又被分成了不同的小组,送进不同的房间,开始新一轮面试。这次面试我们的是真正有兴趣招聘我们的公司代表。我和我的同事问了一名协调员,职介中心跟我们说的那个公司有没有派人来?他看了看那家公司的名字,然后把我们送到一个房间。一个女人正坐在桌前看简历,另外八名求职者在她面前站成一列。轮到我的时候,我告诉她说我已经被她的公司录取了。她说她还是想再确认一些事情。“把这个手机卖给我”,她指了指我手里的手机。我用“40分的英文”尽力讲解了电池寿命和自拍镜头。问了我同事同样的问题之后,她让我们等公司电话通知。
普拉迪普·萨鲁亚离开的时候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开始在亚马逊当客服了。他不断提醒自己,网上的招聘启事就是这么说的。于是他返回卢迪亚纳的家,收拾好行李,一周后又回到德里准备开始工作。一个月后我给他打电话,问他到底去了哪儿。他说他在古鲁葛拉姆一间名字奇怪的小办公室里,他们给他一个稿子让他背下来,然后他就要和房间里另外50名与他同龄的“专员”们一起开始打电话。工作本身很容易,他说,只需要按照名单给美国人打电话,说他的名字叫查尔斯,告诉对方他们因为偷税受到联邦调查。
十个接电话的人里有一个会被吓到,他说。一旦从他们的声音里听到恐慌,萨鲁亚就会告诉他们,他要把电话转给另一个部门,他的上司会帮他们通过线上转账把税补上。但他不喜欢公司的工作文化:工作时间很长,“目标”根本不可能完成。干了三个星期后,他就辞职回家了。“所以你是在电话诈骗中心工作吗?”我问他。“也可以这么说。”他非常平静地说。挂电话之前,他告诉我说,对于一个迫切需要工作的人来说,这活儿也不差。他问我找到工作没有,我说还没有。他说我应该考虑他的公司。挂掉电话5分钟之后,我收到他的一条短信,上面是公司HR的电话。
我遇到萨鲁亚的六个月前,警察突袭了孟买东北城郊一个七层的接线中心,逮捕了个年轻人。他们都装成美国国家税务局(简称IRS)的工作人员,骗了美国人上亿美元。Phonix接线中心的两名雇员在突袭的两个月前给华盛顿的联邦贸易委员会打电话揭发了他们。其中的一个告密者——19岁的帕万·普贾里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并不是一直都痛恨这份工作。和萨鲁亚不同,他加入这个公司之前其实就知道他是去骗人的。他父母在郊区一个工薪阶层聚集区开了间焊接的铺子,普贾里大学辍学,就想找个办法“挣大钱”。
有一天,一个“HR”在求职网站上看到他的简历,觉得他非常适合这个工作,就给他打了电话。他直接被叫到米拉路上的公司办公室——就是阿扎尔·汗刚来时住的那个摇摇欲坠的移民贫民窟——面试。“我被要求自我介绍。我说了我的名字、爸爸妈妈的名字、姐姐的名字。我告诉他我们家属于卡纳塔克邦的一个村子。我告诉他我通过了12级的考试。我的爱好是玩室内和室外的游戏。”公司认为普贾里的英语和自信心都足以让他成为“收场人”,也就是萨鲁亚这样的“开场人”在介绍情况之后把电话转去的那方。月薪是0卢比,不算提成。“我一通电话挣多少美元,我挣的卢比就是这个数的两倍。”换句话说,他只赚到骗来的这笔钱的三十分之一。他们让他转天就来培训。
“那一层楼空间很大——至少坐着一百个人,每个都在打电话。HR部门有五六个女孩子,我们十个人被带到一间屋子里培训。”培训一开始,讲师就问新员工们有没有听说过IRS。他把这个词拼了出来,但是大家都摇头说没听过。“然后他给我们解释说,我们都要以IRS的身份给美国人打电话。他一说我就知道不对劲了。我问他,‘这是骗钱吗?’他说是,然后说,如果谁不想干现在就可以走。只有两个人走了。”他给了剩下的八个人一份长达六页的文稿,是这样写的:
“我叫保罗·爱德华,我是美国财政部法律事务处的工作人员。我的员工ID是IRD。我们来电通知您,在国家税务局提交的一起法律起诉中您被列为头号嫌犯。现在我需要您拿来纸笔,记一下您的案件ID:IRC。这是您的案件编号,我手上还有国家税务局发来的证词。可以的话我给您读一下这份证词,您就知道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了。”普贾里用保罗·爱德华的口音把这段念给我听,在做了一周骗子之后,他就把这个口音练熟了。“你和外国人说一天话,就会开始说得像他们了。”
普贾里坚持让我装作一个不了解情况的美国人,这样他就能记起他的台词了——其实也不用我说什么。“在我读证词的时候请不要中途打断我,因为这段话是被联邦政府监听和录音的,如果你有任何疑问,在我读完证词之后再提问,然后我会回答你的所有问题……”不管我问什么问题,普贾里文稿的“反驳”页都有准备好的回答,还有那句能应对一切问题的话:“警局和我们IRS调查官将在0分钟内来到你门口。”说这话的时候,普贾里就会拿着开场人转给他的信息,用姓名和邮编在白页上查受骗人的地址。
“很多人在电话里就会哭起来”,普贾里这时没了美国口音。到了这一步,普贾里就会让他们到最近的商场去买一张价值几百美元的苹果充值卡,然后他把电话转给他领导,那个人会记下卡片背面的号码。
普贾里之前很喜欢做这个。“我可享受了(Bahutmazaaarahatha)。”他说。我相信他真是这么想的。他给我讲那些瞎编的联邦部门(“EFTPS——哪有这种东西啊!”)和他在台词里加的那些步骤时忍不住笑出声。他很擅长这份工作。做了两个月他就给公司挣了美元的苹果iTuns储值卡。他在年7月14日得知了自己的成绩,那天是他生日。“我特别开心”,普贾里对于自己骗美国人的能力非常得意,因为据他的朋友和同事说,美国人自视比世界其他地方的人都更高一等。和公司里很多年轻的员工一样,他也向这个骗局的策划者看齐。那个2岁的年轻人开着豪车——奥迪、宝马、奔驰,住独栋别墅,坐商务舱,还和漂亮女孩约会。生日那天,普贾里收到了5万卢比的提成。“我立刻就花光了。”
然而等到那周结束的时候,他就决定他不能再做这个了。“我给一位美国女士打了电话,她叫瑞吉拉,住在加利福尼亚或得克萨斯。我跟她说了我的台词,她就开始哭了。她说她没钱,要到发救济食品的地方去给儿子找点吃的。我觉得很痛苦,我在想,‘如果有人这么对我妈妈我会怎么想?’”普贾里让她等一下,然后告诉他的领导他没法继续打这通电话。“但他完全不在乎。他把电话接过来继续说。”两天后,普贾里和他带去公司的铁哥们开始找联邦调查局的电话。
在突袭前两个月,他们辞了工作,辞职不到两周,普贾里就收到了三份工作邀请。“孟买有很多专骗外国人的诈骗接线中心。包里瓦利有技术支持客服诈骗,坎迪瓦利有伟哥诈骗,乔格什瓦利有贷款诈骗。有两个公司还在做IRS诈骗。”
4
我在古鲁葛拉姆长至10公里的商业街上的大厦里跑上跑下,想要区分开真的接线中心和诈骗接线中心,区分真的接线员和诈骗犯,结果简直让人大跌眼镜。一些印度年轻人会在诈骗工作的迷宫里逡巡好几年,从旅行诈骗转到借贷诈骗,再到杀毒软件诈骗。他们告诉自己说,再领一个月的薪水就离开这一行。阿布希·辛格就是这样,拿着坎普尔的工程师文凭来到德里,结果却花了两年时间磨炼诈骗技术。“从古鲁葛拉姆到诺伊达再到德里,我去到哪儿都能找到这样的公司。”他的第一份诈骗工作是在古鲁葛拉姆的一商业大厦里,那个接线中心占地2万平方米,有个人和他一起做技术支持类的客服诈骗。事情的发展就像恐怖片一样。
用户的浏览器会弹出一个弹窗,告诉他们电脑感染了病毒,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给屏幕中央闪烁的号码打电话。这个弹窗经常会占据整个屏幕,把电脑锁住,有时候还伴随着尖利的警铃声。一旦这个电脑用户——不管是从美国、英国、澳大利亚还是加拿大——打了电话,辛格或者坦沃尔这样的人就会接起来,虽然时期不同,他们都在同一个公司工作过。
在电话里,他们就按照上班第一周学的那个剧本来表演。他们告诉那些十分惊慌的来电者,他们需要远程访问他们的电脑,连上之后,他们就带着用户检查电脑内部的系统,把普通的文件都说成是致命病毒。“我们也在电脑上运行一种软件,凭空编出木马病毒、恶意软件等。然后我们告诉他们,如果你不买我们的杀毒产品——一年美元,两年99美元——你的电脑就完蛋了。”坦沃尔说,他的目标是从每通电话里赚美元。他的提成是:每美元赚卢比,或者赚取金额的1.5%。“你戴上耳机的那一刻,你的上级就会告诉你,‘你是个骗子。不管用什么方法,你得让客户上当’。”他说。坦沃尔并不太介意做这种事,相比之下,公司不给提成让他更为恼火。
根据微软年的一项调查,全球有三分之二的用户在一年内经历过技术支持类的客服诈骗。每年美国人为此会损失约15亿美元,大部分诈骗(86%)都来自印度。
骗子们在金钱和道德之间挣扎时会给自己做辩护:作为一个没有任何未来的年轻人,他们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骗局。美国人抱怨被骗了,但他们想过电话那头的人吗?没完没了地给他们打电话,每个月才赚万卢比。
只要最后赚到工资了,就没什么问题。有人给你付钱——这才是最重要的。
《印度青年狂想曲》,[印度]司妮达·普拉姆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Dramrs:HowYoungIndiansArChangingThirWorld,-9ISBN:9787208087
——完——
题图PhotobyKunalGoswamion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