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日制远程教学本质上是进行了一场教育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这种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打破了我国原有的优秀教师智慧资源的自然分布状态,相当于给优秀教师智慧进行了一次革命性再分配。”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张静编辑顾佳贇
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康定中学高二年级学生通过远程网络聆听成都七中老师讲课(陈海宁/摄)
成都七中林荫校区,上午9:30分,刚结束一节英语课,高二(14)班的同学们正在课间休息。有的学生抓紧时间来杯咖啡提神,有的学生正与老师进行英文交流,教室墙上贴满了英语手抄报,这一期的主题是哈利波特,空着的最后一排留给“留学”的远端同学。
9:35分,语文课开始。语文老师李莉(化名)穿戴好水滴话筒,向远端学生问好,学生王柳上台分享诗词鉴赏——王维的《赠裴迪》。她用诙谐幽默的方式讲述王维和裴迪交好,二人住在辋川别墅的往事。正式课的内容是林黛玉进贾府,解读众人如何看黛玉,七中的学生们理解到位,老师随机提问,学生回答问题会自觉打开桌上的麦克风,以便让远端同学听到。
这是成都七中一节“普通”的前端网班课,黑板上有一块播放课件的电子屏幕,屏幕背后有10万+远端师生在同步学习。
这块屏幕已经和正在改变许多孩子的人生轨迹。
“二次创业”
从磨子桥地铁站出来左转,就是成都七中林荫校区。这里植被覆盖率极高,春可赏樱夏可看鱼,秋看银杏冬闻腊梅,处处风景。这所百年名校每年向清华北大输送七八十个学生,七中学生被看作整个西南地区“学霸”的代名词。
19年前,一连串卫星信号从这里出发,传输至边远、少数民族地区的学校教室,七中将原汁原味的课堂教学常态化地向教育薄弱地区和少数民族地区的远端学校进行直播。“四个同时”“四位一体”的教学模式坚持至今,全日制远程教学重塑了远端学校的教育生态。
最初,这种后来广受赞誉的教学方式却并不被看好。
平时教学任务就不轻,再去钻研如何将课堂教学打磨得更有利于远端传播,许多七中的老师对这种模式最开始都持观望态度。
总要有人先上。当时还是数学教研组副组长的数学教师曹杨可是头一批“吃螃蟹”的。
没有前期经验可参考,没有模板,网班课怎么备怎么讲,曹杨可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对年就入职的资深教师来讲,平日备课曹杨可只需40分钟就能搞定。但第一节直播数学课的前一晚,他用了整整4个小时备课。“几乎做了整个通宵的PPT。”后来这份PPT,经过几次修改升级,已经成为七中数学教研组教网班的“独门秘笈”。
第二天正式上课,曹杨可发现教室四个角都安装上了摄像头,他需要戴着麦克风上课,这对教学风格“自由挥洒”的曹杨可来说还是有点紧张。整堂课下来,从向远端学生问好到前端远端同步提问,一个个教学环节更加规范,第一节直播课顺利下课。
第一次数学考试,曹杨可了解到,远端学生平均分只有四五十,部分学生的成绩和上直播班之前相比下滑了,有的学生出现弃学的念头。在和远端老师交流的时候,曹杨可给他们打气,并调整教学难度、进度和频率。三年坚持下来,好几个远端学生考进了清华北大,前端的曹老师也用坏了好几个键盘。
带一届直播班犹如“二次创业”,有老师倾注“除了睡觉外几乎所有的时间”;有老师攻读硕士学位,认为“必须要比学生更快地成长起来”;有老师突破职业倦怠,找到了久违的教学热情……当然,压力与成就感是共存的。
第一次上网班的远端学生,“被碾压”感受最强烈的是英语课,少数民族地区许多学生学习语文课都感觉有些吃力,七中全英文教学的英语课对他们来说更是像听天书一样。
在七中的英语课上,学生会接触到时政新闻、TED(技术、娱乐、设计)演讲等大量课外素材,到了高三才侧重解题能力训练。
英语老师谢朝富已经带了三届直播班。他最擅长带领学生读21世纪英文报。“上七中网班一开始最难的课是英语课,到后来进步最快的也是英语课,英语也是最适合直播的学科。坚持一两个月,到后半学期大部分远端学生就适应了,甚至我讲到英美文化的笑话,学生们都能听懂笑点在哪里。”谢朝富说。
回忆起第一次到远端学校交流时的情景,谢朝富说自己“像明星一样,很多学生要我签名”。
被取代还是无可替代?
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康定中学大楼的楼顶上,立着五口“大锅”,他们是学校在不同时期用来接收国家和地方政府部门、机构或企业赠送的教学资源的卫星装置。五口“大锅”只有一口还在亮灯,其他四口已经“休眠”。
英语教师程远友时常看着这几个“大锅”思考:21世纪以来,我国对边远、民族地区输送优质教育资源,设备到了,但优质资源怎样保持可持续地输送呢?
年9月,作为第一批全日制远程直播教学的远端学校,康定中学进入“直播教学时代”。最开始,老师们对这种模式感觉“一片空白”,论硬件,学校设备跟不上,论软件,很多老师包括网班老师认识不到位,校领导重视程度不够,网班无人监管。
程远友接手直播班时,康定中学正面临严重的“信任危机”,老师有疑惑、家长不理解、学生很恐慌。
不少远端老师陷入自我怀疑:“我变成了学生眼中只能讲习题的助教”“变成了同事眼中‘打开电脑就算上课’的工具人”……
程远友还是决定自己试一试。
在担任直播班班主任期间,除了常规教学任务,程远友还负责网班的后勤保障工作,比如提前打印好上课用的材料、解决信号不好问题。学校楼顶上的几口“大锅”,到了冬天被积雪覆盖,都是他亲自爬上去清理干净,每天直播班开课前他要打开直播软件测试信号是否畅通,事无巨细,样样亲力亲为。
当身份转换成为英语教师,他又调整出一套能追得上七中教学进度的方法。
“秘诀只有一个:成倍的付出。”程远友说。
康定中学每天25分钟早自习时间,英语和语文交叉朗读。每天中午13:00~13:20有20分钟英语听力训练时间。每天下午比成都七中增加一节课,政治地理历史从原来的两节课缩减成一节课,所有的调整,都为腾出更多课下预习、复习的时间,进行分层指导,实现远端学生的个性化学习和最充分的提升。
程远友说:“当前端老师说‘把你们的平板拿出来’,我们就说‘把笔记本(草稿本)拿出来’。”相隔千里,一样的苦思冥想,一样的奋笔疾书。
全日制远程教学模式能否成功,80%在远端教师。
“成为远端同堂协作教师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远端教师身份的转变:从知识的宣讲者转变成为学生学习的参与者和帮助者,成为学生成长的导师。”程远友说。
19年间,康定中学直播班从高中一个班发展到19个班,升入本科的学生由十多年前不足百人到年达到人。届高中网班学生毛鑫成为甘孜州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清华大学的学生。
成都七中教师办公楼(成都七中供图)
7年培育出优秀教师
远端同步教育为学生带来教育公平的曙光,光芒也笼罩着远端的教师群体。
年10月,在四川省教育科学研究院主办的四川省高中英语课堂展示大赛中,泸定中学英语教师张瑜和成都七中英语教师谢朝富同台展示,最终二人同时获得四川省一等奖。他们还有另一个身份,一个是远端教师一个是前端教师,“网友”同台切磋。
培养一个优秀教师需要多少年?工作后第七年到第二十五年,才是一名教师最有创造力的阶段,全日制远程直播教学将这个时间缩短到7年。
从年入职到年与谢朝富同台获奖,泸定中学英语教师张瑜用了7年。
张瑜和直播教学的缘分,始于学生时代。
年,高中生张瑜听说隔壁班开了个直播班,可以跟着成都七中老师上课,十分好奇。作为平行班的学生,除了看不到那块屏幕外,一样可以享受直播班待遇,一样的课件、一样的老师,平行班某种意义上是远端老师的“练习场”,在网班学习到的教学方法创新,消化吸收后在平行班付诸实践。
大学毕业后,张瑜入职泸定中学,成为一名远端英语教师。
相对远端学校而言,成都七中的教学起点高、难度大、节奏快、内容多,很多远端学生第一次上课,出现了强烈的不适应感,“太难了”“一头雾水”的状态比比皆是。
甚至有的学生高中三年都在适应和接受这种被不断碾压的状态,很多学生形容七中的课堂节奏“令人自闭”。刚一开学,一本接一本练习册、一张接一张试卷迎面而来,上课时知识点蜂拥而至,让远端学生“毫无招架之力”。
长期观察学生们的上课状态,张瑜成为微表情捕捉者,学生们哪个表情代表听懂了、没听懂、似懂非懂,她心里都有数,课下复习的重点也在这些微表情中划定出来了。
张瑜除了像程远友那样带学生做好预习、复习外,还格外重视英美文化素材的积累,这点受启发于成都七中的前端教师。“比如在讲到美国大选前,我会去搜集一些背景材料带学生进行话题准备。”久而久之,张瑜的学生在英语学习过程中渐渐有了更广阔的视野。
每学期开学,远端老师都会收到一份七中老师的学期计划,这是七中教研组长期“磨课”的精华,具体到每天每节课的内容。许多远端老师看到这份计划的第一反应是“操作性不强”,没想到跟着计划走了一学期,自己教授的学科甚至能成为全年级的优势学科。课堂内容的合理安排、课堂知识的精准把握、课外知识的拓展、高质量的试题,处处体现着前端老师的专业素养。
张瑜的快速成长,正是长期坚持认真“跟课”的结果。“作为一名网班教师,每当你发现七中老师又在讲新东西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惶恐,只好逼着自己不能停下学习的脚步。”张瑜说。
云端师徒制
四川是一个多民族内陆大省,民族地区教育基础薄弱、发展相对滞后,在国家实施西部地区“两基”攻坚前,四川民族地区90%以上的县还未普及九年义务教育。
民族地区教师队伍的结构改善和素质提高成为当务之急,特别是英语老师严重不足问题显得尤为突出。
七中全日制远程直播教学模式使得前远端教师构成一个学习共同体,“云端师徒制”不仅缩短远端教师的成长周期,还赋予远端教师造血能力。
~年,累计有余人次远端教师与成都七中教师结成了一届三年稳定的“师徒”关系,全日制远程直播教学的“双师协作教学”“结对跟岗研修”能实现“从隐性知识到隐性知识”的过程,让协作体成员学校教师逐渐领悟到本部优秀教师的“隐性知识”,并加以内化,形成自己个性化的“隐性知识”。
信息技术放大了前段教师的“智慧圈”,前端老师给远端老师带来更深远的影响在于视野、理念和作为教育工作者的一种态度的转变。
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张杰夫概括称:“全日制远程教学本质上是进行了一场教育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这种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打破了我国原有的优秀教师智慧资源的自然分布状态,相当于给优秀教师智慧进行了一次革命性再分配。”
除了给教师带来根本改变外,全日制远程直播教学还重塑了校园文化。
成都七中与远端学校除同步进行“课前三分钟分享”“课间十分钟”之外,还共同举办主题活动、文体活动。远端学校在七中文化影响下开展各种社团、竞赛活动,很多远端学生都是第一次参加,他们的价值观和情感世界得以重塑。
国家教育体制改革领导小组办公室副主任袁振国在年提出“隐形教育不公平”的概念:“在显性的教育不公平之外,还存在大量的隐形教育不公平,这些不公平没有制度的规定,没有文件的记载,是看不见甚至是无意识的……”
性别歧视、对后进生的歧视等现象都说明,学校管理上的差异,可能会产生更大范围的不公平。
七中校长易国栋介绍,先进管理文化的输出和内化是一个“破”与“立”的过程,全日制远程教学模式,一旦开始实施,就会打破原有学校管理模式,同一张课表、同样的课堂教学、同样的考试……同样的要求将远端学校的教育行为整合一致,与成都七中同步,这对远端学校来说,前期都要经历改革阵痛,学校的管理文化和教育行为都需要再造,最终形成前端学校和远端学校的“教育链”,消除教育的隐性不公平。
美国可汗学院创办者萨尔曼·可汗曾发出著名一问:“谁知道天才会在哪里出现?”天才可能出现在丰饶富庶的成都平原,也许藏在青藏高原上的藏族村落中,也可能在大凉山的贫瘠土地上,还可能在秦巴山区茫茫的大山里。
与其说“屏幕改变命运”,不如说那块屏幕更像一扇窗户,让无数边远、贫困地区的学生透过这扇窗户,看到教室外的世界多广阔,人生的可能性多么丰富,自己的潜力原来这么深厚,由此激发了他们向更高处、更远处前进的理想,促使他们勇敢地突破自己,迈向不设限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