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奶奶还像以前那样,不管世事的坐在那里,我们告诉她我妈生了一个小弟弟,她扭头看看我们,眼神呆滞,仿佛不认识我们,然后低着头摸着大黄的脑袋。
“小云呢?”她看看我们,大家都看着我,太奶奶的眼睛穿过人群朝门外张望。
“梅梅?”太奶奶突然喊道,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最后无力地垂了下来,她沮丧地坐在那里,脑袋低垂着,大黄看着她发出苍老的叫声,太奶奶真的很老了!
我进入了中学,依旧孤独一人,住校一个星期,我再也不想去学校了,那天下午,我假装去学校上学了,实际上我躲在小河边扔了一下午的石子,我从河底摸出鸟蛋大小的鹅卵石,然后又把它们扔进河里。
夏天的暑气还没有完全小三,天气依旧很热,河水散发着水腥气打着旋飘向下游,一群群的小鱼甩着尾巴在河里游来游去,面条宽的蚂蝗在水里寻找着偷袭的猎物,青蛙在岸边的草丛里呱呱叫着。我坐在大杨树下,听着风哗啦啦的吹过杨树叶,仿佛一只热闹的乐曲,又像大海卷起波浪的声音。
我在树下尽情畅想着,忘记了要去学校上学,直到夜幕下沉,月牙从小河的另一头升起,满天星斗散漫小河。夜晚的风,阴森森的从杨树林刮过来,我扭头看到黑漆漆的树林,乌鸦在树枝上怪叫着,现在我妈肯定在学校。
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沿着河沿往家走。
我小舅从体校毕业后,分到了我现在的中学,从我一进学校,小舅的眼睛就像装了雷达,无时无刻盯着我,一有什么动静,他就立马告诉我妈。不过托我小舅的福,我从一个又瘦又干的豆芽菜长成了一个小树。
我妈知道我逃课后,没有生气,她一向对我宽容,我不喜欢的事情,她绝不强迫我。我回到家后,我妈给我做了晚饭,一点没问我去哪了。后来,我就开始走读,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上早自习,晚上九点下课。其他的人也许早就受不了这份苦了,可是我却乐在其中。冬日五点的夜空挂满了星星,又大又圆的月亮趴在瓦房的一角,夏荷开满了水塘,青蛙和蛐蛐在草丛里使劲地叫着,一路上我并不觉的孤单,我有好多小伙伴。
我的家人从来没有给我提过太奶奶的故事,她就像一头被遗忘的老牛,独自守着她消失的记忆。我渐渐长大,太奶奶却在我的记忆中变成了一片空白,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她今年多大了,对于她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太奶奶。
那一年的夏天,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走进我家的院子,他看起来和太奶奶一样大,他的眼睛像鹰一样锐利,他挨个看了我们一遍,最后把目光落在太奶奶的身上。
“阿凤啊!”他激动地走上前去,双手抓住太奶奶的手,太奶奶睁大眼睛看着他,突然像小孩一样哭了起来,“你可回来啦!”
“我对不起你啊!”他们两个人哭成了一团,我们从未见过太奶奶这个样子,眼前的这个老人是谁,和太奶奶什么关系,我们一头雾水,也许心里清楚的只有太奶奶。
和那个老头一块来的还有一些穿着洋气的人,他们手里拿着相机,对着太奶奶拍个不停,然后又对我们拍个不停,他们看到太奶奶和老头哭成一团,也跟着抹眼泪。我们傻瓜一样站在那里,我弟弟甚至对着一个镜头作出微笑。
我爸的表情很严肃,他似乎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但是不愿多说。
“国强,你快过来,这是你爸爸。”太奶奶哭着对我爸说,她又把爸爸当成了爷爷,自从太奶奶摔倒后,她就以为爷爷还活着。
“你是……”那个老头看着我爸,努力地想从记忆中搜寻旧人的模样。
“我是老太太的孙子。”我爸客气地说道。
“你是我孙子!”老人惊呼着,然后抱着我爸又是一阵痛哭。
我们总算明白了眼前是怎么一回事,这个老人就是我那“死而复生”的太爷爷,也就是太奶奶的丈夫,我爷爷的亲爹,我爸爸的亲爷爷。太奶奶一直念叨的名字原来是她丈夫的名字,可是在我们家里根本没有一张太爷爷的照片,我们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死了,甚至姑奶奶。
那天,姑姥姥拖着年迈的身子来看望她从未谋面的父亲,太爷爷不知道他离开的时候,太奶奶已经怀孕了,爷爷一出生便成没爹的孩子了,太奶奶告诉他们,他们的父亲早就死了。至于死的原因,到了文革那个残酷的年代,姑姥姥和爷爷才知道,他们的父亲是一个国民党兵,抗战的时候死了。
实际上,他没死,他在国民党战败后,跑到了台湾,在那里成家立业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孙子,他大概和我姐姐一样大,文质彬彬的,戴着一副眼镜。那天,我们所有的人站在一起合了影,太爷爷的手紧紧地握着太奶奶,太奶奶脸上的泪水还没有干,那是我们全家唯一的全家福。
后来,太爷爷便在家里住了下来,他每天推着太奶奶在村子里转悠,太奶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候认得太爷爷,有时候又认不得。
我们所有的人都对太奶奶和太爷爷的传奇爱情唏嘘不已,可是却有人告诉我说,太奶奶和太爷爷是包办婚姻,太爷爷一开始根本不喜欢太奶奶。
太爷爷读书的时候,被他的父母骗回家成了婚,后来战争开始了,太爷爷就从了军,天南海北的打仗,很少回家,对太奶奶也很冷淡,这段人们嘴里传奇的爱情竟然如此真是残酷。
太爷爷去了台湾后,又成立了一个家庭,可是太奶奶却一辈子守身如玉,给两位老人养老送终,独自抚养两个儿女长大,在文革的时候,太奶奶这个小脚女人又是如何面对子虚乌有的罪名,我们不得而知,想到这里,我对太爷爷的好感一下子全没了。
“又娶了一个老婆!回来有什么意思啊!”我妈轻蔑地说道,然后狠狠地看向我爸,我爸立马把脑袋转向一边,仿佛离开的是他,而不是太爷爷,我妈和我姥姥为太奶奶感到不值,也为我那个在远方的另一个太奶奶不值!
“男人都一个样,只许自己当婊子,却要女人立贞节牌坊。”我妈不依不饶地说,我爸听了这话,一声不吭地走到外面劈柴了。我和我弟弟捂着嘴偷偷地笑了,我姐姐狠狠地瞪了我们俩一眼,“没大没小的东西。”
当然这话,我妈从未当着太爷爷的面说,毕竟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太爷爷能弥补一点是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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