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离开明月楼的那一日,是三月,江南杏花微雨。
大师兄来送我,他骑了一匹白马,可身上却穿了一袭青衣,浓得像化不开的夜色。我打趣他:“师兄,你莫不是嫌这人间不够逍遥快活,打算抢了无常鬼的差事不成?”
师兄好黑衣白马,长了一张谪仙脸,却生了一颗修罗心,在江湖上是赫赫有名的杀神,他又常年累月都板着一张脸,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世间,敢与他谈笑风生的女子,独我一人而已。
明月楼虽然听上去光芒万丈,可在江湖上却是一个不怎么光彩的存在。它从来不收授门徒,也从来不劫富济贫,更没有什么一统江湖的野心,楼中所做的,都是一些杀生害命的违法勾当。
当然,楼中除了杀手,也还有着一些其他的能人异士,比如毒医,比如蛊客,比如神偷,比如能帮人改头换面的易容者,此间种种,不可一一枚举。纵使我在明月楼待了多年,也依然没办法了解它的水究竟有多深。
“你此去,乃是深宫内苑,那紫禁城既然是天子所居之地,必定藏龙卧虎,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所以你到宫里后,一定要谨言慎行,万万不能漏出马脚。短则三月半年,迟则一年两年,等段家的事情处理好后,我必定去亲自接你回来。”
大师兄板着一张脸,絮絮叨叨地叮嘱我,纵然他的清霜宝剑上沾满了再多的鲜血,纵然他再冷若冰霜,高不可攀,可在我面前,他依旧还是那个对我牵肠挂肚的兄长啊。
可现在,我却不想再让他做我的师兄了。
“穆青锋,你说过的话可还算数?”我巧笑嫣然,期待地望着他。接下这个任务的前一天,我刚刚过了十六岁的生辰,在生辰宴上我曾借着醉意,强行表白他,要他娶我。
楼里的诸多师姐师妹们,都说我是色胆包天,竟然中意大师兄这样一个杀神,可是她们哪里知道我对他的情谊呢?
五岁那年,是他亲自将我从难民中带回明月楼。这么多年,除了易容术,我的所学所知,都是他一手传授,而我也亲眼见证了,他是如何从一个倔强孤独的少年成长为明月楼的首徒,手持清霜宝剑,身跨千金名驹,在江湖中杀出赫赫威名。
我们既是青梅竹马,又曾相濡以沫,我自认为,这世间再没有比我更懂他的姑娘了。
大师兄那晚没有立即回我的话。
第二天,师父交付给我了这个任务,然后在晚上,大师兄忽然来到了我的房间,亲口允诺我,待我完成任务,回到明月楼后,就娶我为妻。
偏偏那一晚上,他却喝得醉醺醺的,所以临别前,我必须再次亲口确认一遍,如此等我归来后,他再不会赖账。
“算,当然算,”大师兄嘴角浮起一丝罕见的笑意,眼神忽然变得格外温柔,“等你归来了,我就娶你为妻。”
“那我就等着师兄的十里红妆了。”我叫嚣着,飞快地拽下他腰间悬挂的那粒玉花生,我并不知道这粒玉花生的来源,但是它却是师兄多年来从不离身的:“这玉花生,就算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了。”
从江南到帝京,有千里之遥,我骑着小毛驴,一路吃着美食,一路打听着镇国侯府段家的消息。镇国侯府段家前不久被抄了家,成年男丁皆被流放北疆,女眷被充作宫奴入掖庭为杂役,其中就包括曾经名满天下的才女段明秋。
我此去,为的就是顶替段明秋入宫,让正主逃出升天。虽不知道镇国侯府为何要保住段明秋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不过明月楼向来是拿钱办事,我身为明月楼的下属,也只需要奉命行事就行。
为了避免暴露行踪,我每一日都会换上一张崭新的人皮面具。面具薄如蝉翼,贴到脸上,就仿佛和皮肉长在了一起,纵然是再高明的大夫,也发现不了。
我本就有着超乎常人的记忆力,自五岁那年进入明月楼,被师父传授易容术,如今已经十年有余,如今一手易容术可以说是出神入化,巧夺天工。这天下就没有我模仿不了的容颜,再配合移骨和换音,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变成任何人。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天生经脉堵塞,无法习武,所以在杀手重重的明月楼,我更多的时候,是作为辅助的一种存在,为那些出任务的人做面具,帮助他们瞒天过海,辅佐他们顺利完成任务。
一张又一张的人皮面具,一副又一副栩栩如生的容颜,是我生活里全部的记忆,我也热衷于换上自己绘制的面具,扮成各种各样的人。在路过江洲的时候,我扮成了一位锦衣公子,准备到醉花楼去逛逛。
醉花楼是江洲最有名的青楼,除了有各色花容月貌的美人,还有香甜可口的桃花酥。桃花酥的方子醉花楼世代相传,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公子,你救救我吧,我会洗衣做饭,会劈柴喂马,求你救救我。”我特意点了一间安静包厢,叫了一碟桃花酥,可刚刚坐下,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忽然跑了进来,抱住我的大腿苦苦哀求。
“不好意思,公子,楼中监管不力,竟让这疯丫头跑了出来,打扰您的雅兴了。”一个头戴大红花的嬷嬷走了进来,连连向我作揖赔罪,跟在身后的,是两个凶神恶煞的龟公。
“好吃好喝养了你十多年,居然想着逃走,真当咱们醉花楼是积善堂呢!”红衣嬷嬷冷笑着,大手一挥,对身后的两个龟公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她带下去!今晚可是咱们十二金钗梳笼的大日子,再出什么差错,仔细你们的皮!”
“公子救我!”美人很快被龟公拖了下去,只有凄厉的声音还回荡在房间里,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拿起一块桃花酥正要品尝,门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美人在前,哭得梨花带雨,兄台你就一点也不怜香惜玉?”一个年轻公子正靠在门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放眼望去,那真是一个十足十的浪荡子模样——
束发的玉冠歪歪斜斜地立在头上,一身白色的锦衣被扯开打扮,露出大片白皙如雪的胸脯,俊美的容颜沾满了朱红的唇印,手里还拎着一只青花瓷的酒壶,时不时饮上一口,纵然我与他还相隔数尺,可依然能闻闻到浓浓的酒味。
“你可知刚刚那美人儿是谁?她叫幽兰,可是十二金钗里最拔尖的那个哩。这样才貌双全的美人,莫说在这小小江洲,就是放到京城里去,也是难得的绝色嘞。只可惜红颜薄命,沦落到了这花街柳巷里来。面对这样的佳人,你就一定点也不动心?莫不是个有问题的吧。”
那男子说着,竟有意地朝我下身瞟了瞟,啧啧数声,暗示意味十足。
“滚!”我低声呵斥,拿起酒樽砸了过去,却不想那男子竟一个灵活转身,稳稳当当接住了酒樽,一口喝完酒,还走上前来,挑衅地朝我感谢:“多谢兄台赐酒了,唷,还有桃花酥,这可是好东西。”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一碟子桃花酥都进入了男子的腹中。他腮帮子吃得鼓鼓的,像极了越山上的松鼠。我正要发怒,男子却忽然变戏法般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从中取出一块黑糊糊的东西,猝不及防地塞入我的口中。
“怎么样,好吃吧?”
我连连点头,一腔怒火烟消云散,只想知道那黑糊糊的东西究竟是何物。那人却故作神秘,许久才得意洋洋地告诉我,那是西域所出产的牛肉干。西域的牦牛干,北疆的野马肉,这在中原都是难道的美食,以两论之,每一两不下百两银子,等闲之家不可见。
他自称花千钰,帝京人士,得知我此去的目的地也是帝京后,遂邀我同行。我原本是不愿意的,但他见我好口腹之欲,就对我以各种美食相诱惑,我生平最喜欢的,除了慕青锋就是美食了。当他将一道道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佳肴摆到我面前的案桌上的时候,我终于同意了。
我执意付给他银子,可他却反问,你觉得本公子是那种缺钱的人吗?他的确不像是个缺钱的主儿,八匹拉车的汗血宝马,房间大小的豪华车架,浩浩荡荡的护卫队伍,还有为给美人赎身时的一掷千金,无不显示了他丰厚的身家。
醉花楼那夜,本来只是拍卖十二金钗的除夜,结果花千钰却花了三万两黄金将十二个女子一起买了下来。那个叫幽兰的姑娘,恃才傲物,目下无尘,只把他当做暴发户,浪荡子,被买下来后就口口声声嚷嚷着寻死觅活,花千钰没办法,又不忍心看着娇滴滴的美人香消玉殒,竟将她转赠于我。
从江洲到帝京,为了不暴露身份,我只能一直维持着男子的容貌。楼中早就打点好了宫里的一切,被买通的官员会将改头换面的我混入新采选的宫女中。待入了紫禁城,进了掖庭,我再将段明秋易容成我伪装的模样,然后让她服下安息丸,装作假死,逃出生天。而我则将顶着段明秋的身份生活在掖庭,直到楼中完完全全处理好段家的事情。
据师父说,镇过候府付了很多的银子,要明月楼救出所有女眷,但据我一路打听来的,镇国侯府并没有多少女眷,除了才女段明秋之外,就只剩她那个白发苍苍的老祖母。段明秋生母已逝,前面只有五个兄长,据说个个都是难得的青年才俊,一心杀敌,均未娶妻。另外还有两个叔叔,但他们的妻子在侯府被抄家时,就选择了和离,两个叔叔膝下也均是儿子。
还没有进入帝京,我就选择了和花千钰分道扬镳。花千钰拗不过我,赠送了我一千两银子和幽兰这个美婢,任我离去。
“如此,山长水阔,后会有期。”我抖抖衣袖,同花千钰拱手告别。
“嗯,后会有期。”他掀开竹帘,张扬地笑了。风流多情的笑意衬着俊美英气的容颜,引得路过的一众行人纷纷驻足。
我在槐荫胡同买了一座小院子,将幽兰安置在那里,告诉她最迟两年我必定归来。她一介弱女子,好不容易脱离风尘,又被花千钰转赠于我,我终究不忍心再抛弃她,只想着等事情结束后,将她一起带回明月楼,另行安置。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对外的身份一直是富商公子韩澈,花千钰和幽兰也不曾起疑,此次离开,我对幽兰的说法是要和几位故友前往岭南,接手一批货物。幽兰含着泪,为我收拾好了行李,还连夜为我缝制了衣服鞋袜。
“公子,你可一定要保重啊,阿兰等着你回来。”幽兰涕泣连连地送我出门。我走出巷子的时候,还能看到她倚着门挥舞着小手绢。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薄情的浪子,又有些啼笑皆非,若是哪一日幽兰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是一个女子,不知到时候她又会作何感想。
进入掖庭的第二天晚上,我就知道了段明秋。原以为要费上一番口舌才能让她相信我,可我刚刚取出那枚白泽玉佩,段明秋就先一步开口,表示一切都听我的安排。那副悉听尊便的样子,柔顺得出乎意料,一点也不像是传闻中高高在上的大家闺秀。
那枚白泽玉佩是师父亲自交到我手里的,他说,如果段明秋不相信我的来意,那么只需要将这块白泽玉佩展示给她看,她就会相信我的身份。我安排段明秋服下安息丸,又利用易容术将她变成我现在的模样,然后我就顶着段明秋的身份在掖庭里生活了下来。
段明秋如今是掖庭御锦司的一名杂役宫女,专门负责清扫裁剪制衣后留下的碎布,这并没有太大难度,因此没有任何人发现我这个仿冒版段明秋的异常。
掖庭多梨花,皑皑胜雪,我变卖了段明秋留下的一直凤头钗,托采买的小太监从宫外带来了酒曲和陶罐,然后用院里的梨花酿造了梨花酿。御锦司的管事姑姑在尝过我所酿制的一盏梨花酒后,连连夸我心灵手巧,不愧是名门望族出身。我也顺水推舟地送了她一坛子,她见我如此识眼色,遂将我身上的劳务削减了一大半。
我就这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在掖庭优哉游哉地度日,扫扫碎布头,酿酿梨花酒,对于旁人的冷嘲热讽也淡然处之,一心等着师兄处理好段家的事情,来接我出宫,日子倒也清闲。梨花过后清明,那一日我正在院中刨土,准备将新酿的梨花酒埋藏好,宋蔓菁忽然带着两个太监,张牙舞爪地破门而入。
段明秋走得急,因此我并不了解她在掖庭的情况。自从顶替她后,我对于各种人事都抱着避而远之的态度,倒是这宋蔓菁却是屡屡跳出来针对我。她和段明秋一样是罪官之后,因什么结下的梁子不得而知,半个月前忽然被丽贵人调到身边做了掌灯女官。
“少监,就是她私自在宫中酿酒,您看,作案工具还在那儿呢。”宋蔓菁腆着一张脸,谄媚地对身后的两人说道。
“段小姐可真是好胆量,私酿贡酒这可是死罪,跟本官走吧,贵人等着要见你哩。”那少监翘着兰花指,尖着嗓子喊道。身边的宋蔓菁则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笑意,眼神中尽是大仇得报的畅快。
我没有被带到丽贵人的凝芳堂,而是直接被押解到了天子所居的崇德殿。
“段家的男丁女眷世世代代都对酒水过敏,稍稍沾唇,就会满身红疹,朕竟不知,你是从何处学的一手酿酒的手艺?”
上方的天子声音低沉,听不出半分喜怒哀乐,而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我,完全是满头雾水,只是低着头,做出一副恭敬的模样,跪在下方,一言不发装鹌鹑。
“还是你以为,酿一碗梨花酒,朕就会记起旧情,宽恕于你?别痴心妄想了!段明秋,朕已经不是那个被你任意哄骗玩弄的蠢货废物了,这天下,是朕的天下。这江山,也是朕的江山。你镇国侯府效忠的三皇兄,早已被朕五马分尸,斩草除根了。我留着你们这些奸佞小人,就是要你们亲眼看着,朕是如何将天下治理成海清河晏的盛世,朕是如何成为流芳千古的明君圣主。”
皇帝继续自说自话,而我依旧一言不发。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唏嘘,方才还阴郁低沉的天子,居然跑到了我的面前,毫无仪态地盘腿坐下,饶有意味地望着我:“你不是段明秋对不对?”